秦北洋依旧穿着工匠服,夏日里卷着袖子管,背后长柄伞里藏着唐刀,腰间遮挡着十字弓,唇上冒出一圈茂盛的胡须。
第二次踏上日本的土地,九色还记得这里的空气。秦北洋把日语捡回来,找到大阪四天王寺。羽田大树已在麒麟神社门口恭候他了。几年不见,羽田更像个商人的模样,跟他的秦氏本家热烈拥抱。见到小镇墓兽九色,羽田还是那副夸张表情,神社里供奉的就是酷似幼麒麟镇墓兽的青铜像。
他们在麒麟神社小住一晚,便在大阪火车站坐上前往东京的特快列车。
明天上午,1923年9月1日,工匠联盟本年度的世界大会,将在联盟的远东大圣殿,东京日本桥召开。
羽田大树买了一等包厢,这样九色也能单独坐下。它趴在秦北洋的大腿上,看着车窗外的日本风景
又是熟悉的京都与琵琶湖,穿过关原大战的古战场,进入美浓与尾张的原野,从爱知县到静冈县,东海道的铁路擦着高山与大海经过。秦北洋看到温泉胜地箱根,北条家的小田原城,古老的镰仓,进入关东平原地带。东京湾西岸,樯橹如林的横滨与川崎,来到德川幕府的江户,日本帝国的东京市二战后期才改称为东京都。
黄昏时分,他们在东京车站下车,走出模仿荷兰阿姆斯特丹中央车站的红砖大楼,日本各大铁路干线的起点站,也是东京的“表玄关”。
第一次到东京,出站来到丸之内地带。没走几步,便出现护城河与绿树掩映的城堡,便是日本天皇的宫城,后来改叫“皇居”,最醒目的却是骑马着大铠的楠木正成青铜雕像。
羽田大树毕恭毕敬地鞠躬,便带着秦北洋去附近的旅馆,准备小憩一夜,明早参加工匠联盟世界大会。
吃了一顿寿司,两杯清酒下肚,东京的口味果然比关西重多了。忽然,秦北洋提出要去找光,听说嵯峨侯爵的府邸就在东京。
羽田大树噗嗤一笑:“你还对光公主念念不忘呢”
“我记得,她的生日是8月31日,就是今天”秦北洋低头对九色说,“你想见光吗”
小镇墓兽何等精怪,自然点头。
嵯侯侯爵的府邸,就在日本皇宫的背后,只隔着两条街,就像北京紫禁城背后的什刹海两岸,遍布着许多座满清王府。
秦北洋用长柄伞伪装着唐刀,将十字弓藏在背后,九色照旧打扮成英国獒犬。出门先去银座的商店,趁着没打样,羽田大树买了瑞士的巧克力,秦北洋买了个意大利的肥皂盒子。
乘坐出租马车绕过皇宫,来到一座气派辉煌的西式宅邸门前,一大群乌鸦轰然起飞,铺天盖地的黑色翅膀,几乎遮挡了月色
羽田不明就里地皱起眉头:“奇怪啊这些乌鸦怎么平白无故黑夜起飞呢”
宅邸内正灯火通明,想起乐队的旋律声,门口停着许多汽车与马车,东京的达官贵人们都来参加嵯峨光的十六岁生日宴会了。
没有请柬,自然是进不去的。秦北洋想起了翻墙,羽田大树摆摆手,他早已换上绅士的燕尾服,写了张纸条请门房传递。稍后片刻,便有人送来请柬,欢迎羽田商社、羽田汽船株式会社的社长参加宴会。秦北洋和九色自然成了羽田社长的随从与爱犬。
走入侯爵府邸的大院,草坪上张灯结彩,一栋文艺复兴式的大屋底楼,正在举行华尔兹舞会。宾客们有日本的亲王和华族,当年的公卿与大名后代大政奉还的德川家、加贺百万石的前田家、长州藩的毛利家与萨摩藩的岛津家的各位当主。还有三菱、三井、住友、安田等四大财阀的少东家。席间穿梭着不好盛装出席的外国宾客,列国驻东京的公使或参赞。最重要的一位客人,则是当今日本的皇太子裕仁。
嵯峨光是侯爵的独生女,自小当做掌上明珠,如果召个入赘的女婿,拥有体面的出身,便可能继承爵位。若是来参加宴会的贵族子弟,或者财阀继承人们,能被嵯峨侯爵相中,做了嵯峨家的乘龙快婿,便能继承侯爵家的百万财富,尤其是在东京、大阪以及京都拥有的几十处地产。
前方高朋满座,珠光宝气,伪装成下人的秦北洋,自然无法进入宴会的核心地带,只能被安排在其他下人和随从的区域,远远听着舞会乐队的演奏。他的身边坐着一群秘书、侍从甚至军官,还有好几只贵妇人的宠物狗。只要九色的目光一沉,那些秋田犬和金毛们,便吱吱叫着后退了。秦北洋的穿着最为朴素寒酸,别人不怎么搭理他,侍者送来水和点心,他便用日语感谢一声。
忽然,有个身着洋装的少女,端着酒杯闯入下人的区域。她的身材娇小,皮肤白皙,眉眼既像日本人,也像北京城里的旗人,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。有人劝她回到舞会中去,却被她推开,跌跌撞撞地倒向桌子,秦北洋无奈搀扶住她,闻到浓浓的红酒气味,原来是喝多了。
“芳子”
秦北洋居然认出了她四年不见,她长高了,变漂亮了,不再是“天国学堂”顽皮精怪的小师妹,而是个雍容华贵的美少女。他俩曾经睡过一个被窝,芳子还自称神婆,用周易给他算过命。少年中山说她前些年就下山去了,至今音讯渺茫,果然是到了日本
毕竟相隔四年,女大十八变,会不会认错了呢
不过,秦北洋是用中国话说的“芳子”,她立马就有了反应,表情变得异常紧张,说明她能听懂中国话,而且知道这是自己的名字。
她也看清了秦北洋的面孔,眼神说明了一切她认得他,即便他的容貌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不过,她猛然摇头说出娴熟的日语:“先生,我是芳子,但我不认识你。”
“别走”
秦北洋放下装有唐刀的长柄伞,交给九色看管。他追在芳子的身后,抓着她的胳膊,改换日语说:“你为什么离开了太白山”
这时候,旁边有个管家走上来说:“先生,您认识这位女士吗”
眼看秦北洋要被管家带走,芳子却说:“对不起,他是我的朋友,请不要带他走。”
“谢谢你,芳子”
“我喝醉了吗”十七岁的芳子放下酒杯,靠在秦北洋的肩膀上,呢喃着日语说,“是不是一个梦就像我们死后前往天国学堂北洋,我为什么会见到你”
“这不是梦”
秦北洋瞪着一双眼睛,看到微醺的芳子眼角的泪花儿。
这时候,宴会厅里的舞曲换成了勃拉姆斯的匈牙利圆舞曲,随着泼辣而欢快的舞步,芳子搂住了秦北洋的肩膀,自己右手握紧他的左手,又将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腰肢上。
“陪我跳一支舞”
她趴在秦北洋的耳边,说出一口标准的京片子。
好尴尬,但他无从抗拒,舞池里每一对男女都在翩翩起舞。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,在众多燕尾服洋装中间显得不伦不类。他也不会跳舞,只能滥竽充数装样子,接连踩到芳子的脚。她只是叫唤几声,胡乱地迈着步子,带着秦北洋旋转到舞会的中心。这支勃拉姆斯的舞曲节奏相当快,让人酒后越发兴奋,转得他几乎头晕。
就在莺歌燕舞的舞池之中,秦北洋也被芳子带得迷醉,一回头却见到今日宴会的主人。
她是光。
十六岁的嵯峨光,穿着雪白的晚礼服,头一回露出光滑的脖子与胸口,佩戴卡地亚的钻石项链。她的头发被做成各种卷曲的形状,模仿欧洲上流社会的公主。又隔了一年半,她已是个大姑娘了,胸脯也渐渐发育起来,脸上却还稚气未脱。她就像一只白天鹅,降落在无数鸟儿展示羽毛的池塘,头顶戴着灿烂的冠冕。
而跟她牵手共舞的男子,是个瘦小个子穿着军装的年轻人二十二岁的日本帝国皇太子裕仁。
当今在位的大正天皇身体虚弱,并且患有严重的精神病,皇太子在两年前摄政监国,众人皆知他即将登上天皇之位。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皇太子,通常不会来参加这种生日宴会。不过,嵯峨侯爵的家族与明治天皇有姻亲关系,论辈分嵯峨光是皇太子的远房表妹日本皇室有近亲结婚的传统,她甚至符合皇太子妃的选择标准。
虽然与未来的天皇共舞,嵯峨光却并未太多欢愉,而是如临大敌额头布满冷汗。
她的视线掠过裕仁皇太子的肩膀,正好撞到了秦北洋隔着芳子的后脑勺。
一瞬间,嵯峨光的舞步大乱,恰好踩到了裕仁皇太子的脚尖。这一脚踩得太重了,皇太子忍不住尖叫一声,这下整个舞池都安静了。乐队也停止了演奏,侍从武官们立时冲上来,以防皇太子遭遇什么意外。
按照宫廷礼节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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